呼吸,呼吸,呼吸,然后逐渐转成疲倦的喘息。羽毛掠过潮湿的树叶,再次沾上水,沉重地坠着翅尖。以及冷。它扑扇翅膀。
小鸟的视野透过繁密的枝丫,寻找着目标:在浸满水的腐败落叶上,她的长腿优雅地迈步。小鸟俯冲下去。
“嗷!痛死了!说了多少次不准玩‘小鸟炮弹’这一招!”目标揉着脑壳,黑色长辫在脑后晃荡起来。
小鸟啾啾叫着抗议,又撞了她一次。嚎叫之余,她感到小鸟脚上信筒冰凉的金属触感。
“我知道你个子小但我还是会痛耶……秋沙鸭的信?”她怎么不改名叫鸽子?又是在枫宿陶事件上强烈表态以至于鸟儿内部争吵不停,又是在昨天处理枫宿陶时缺勤以至于雨燕和猫头鹰的冒进。她拔出信纸。
通常来说,让小鸟送信是一种双保险:送信者既写一封书面信件,又将信的内容告诉小鸟。不会易形的小鸟只有鸟的智慧,不通人语。因此,若信上写的内容和小鸟传达的不一样,则其中必有一个被篡改。
但今天的更特别。苍鹭展开信纸,又捏成一团。清晨的雨水从叶子尖滴落,她接住一滴,把字迹晕开、无从辨别。
信就是谎言,小鸟啾啾道,但秋沙鸭写信时流下泪来。她等不及其他更好的机会了。她想让你知道些什么,还不能让他人知道你知道,所以编造谎言。我本不该说话,但大雨使我错过了。我要抓紧时间。相信我吧,相信秋沙鸭吧,她说这些知识会颠覆我们目前一切所为。
真的么?苍鹭沉思。秋沙鸭外貌看似清冷,性格却急躁而真诚,她脑后的辫子又长又翘。这封信真是让我陷入两难啊!是抓紧机会去对付枫宿陶,还是去见可能布置了陷阱的秋沙鸭?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:她读信时恰巧不在营地,因此秋沙鸭不想惹起注意的那些鸟儿并没有注意到她。
我昨天晚上避雨时,亦偷窥见另一件有趣的事,小鸟啾道,也许不重要,也许很重要。
那个叫奥利弗的人的确曾向枫宿陶出卖灵魂。我看见他昨晚溜进克洛林的藏书塔,像是被无型的锁链牵引着脖颈。他似乎只按照平日的常识行动——昨晚的藏书塔偏巧有人值守,灯火明亮,他却仿佛并不急着隐藏自己。
他打开地板上的一道暗门,走进密室。我寻思,他的行动必然增长米尔王的威胁,因此我在他进入房间后,从外面锁上了暗门。如我所料,他困住了。我猜,如今太阳升起,抄写员们上班,他应该已被他们擒住了。
Chapter 6
女王,水豚、小鸟和长颈鹿的女王。
然而小鸟是最多的,遍布全境。它们中有一部分是易形者,有的甚至混入人群中,再也不追求飞翔和自由。
小鸟不在乎谁是统治者,它们是自由的。天空只在乎翅膀的力量。
然而米尔王改变了一切。
魂教大肆扩张,越来越多的人成为米尔王的眼线。小鸟不是真正的人类,它们的灵魂无法被摄魂师摄取,也不愿被摄魂师摄取,因此在人群中越来越显眼。
易形者和人类的历史,一向充满了血和泪。人类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不追究身边的人从哪儿来,可当一切越来越暗示邻居可能是易形者时,空气中开始弥漫紧张和猜疑,古老的仇恨也再次萌芽。
尤其在边境伊莱瑟斯。
伊莱瑟斯坐落于易鲦河西岸,东岸是邻国富裕的达拉。达拉地势平坦开阔,与三个国家接壤,是东土重要的贸易城市。
河中间有一座“征服者”屋大维亚的石像,骑着水豚的屋大维亚石像在旱期裸露在河床上,在汛期时则被河水淹没大半,只露出屋大维亚披着铠甲的上身和高举长剑的左手。
没人知道为什么会在河中放置一座石像,也没人知道石像的长剑为何指向伊莱瑟斯和达拉两个最大渡口之前。不明所以的人会猜测这是屋大维亚开拓的疆土,但事实上,征服者的铁蹄从来没有踏上过伊莱瑟斯的土地。
苍鹭望着石像出神,她在等待雨燕和猫头鹰回来。这两个小家伙竟然独自去了吞魂殿!
苍鹭皱起眉头。她不是在乎枫宿陶,更没有抓住她的愿望。老一辈的“灰羽”们不太在乎土地上人类权利的变更,更不在乎他们使用了什么手法。她们大多是易形者,但很少以人类的身份生存。在征服者的战争中,“灰羽”为屋大维亚效命,并在胜利后掌管森林。
新一辈的“黑羽”们,从小和人类一起长大,人类重建城市,她们重建森林。大多数人类跟随军队来到这里,互相并不认识,因此也不知道身边的许多“人类”是易形者,曾经攻击他们的易形者,因而也就相干无事。
直到魂教开始蔓延。
伊莱瑟斯的居民开始怀疑身边的邻居,有的小鸟害怕了,躲回森林,忽然消失的邻居,更加剧了人类的怀疑。
黑羽们于是想要毁掉魂教。
她们注意到了枫宿陶,一个有鹰眼之力的摄魂师。小鸟怀疑,枫宿陶可以摄取小鸟的灵魂,因此秋沙鸭主张要杀死枫宿陶;然而另一边,苍鹭身边的小家伙们,却在考虑成为米尔王的教徒,从内部瓦解魂教。
“雨燕和猫头鹰回来了!”夜鹭拍打着翅膀落在苍鹭肩头。
“你太重了,下去!“苍鹭说。
“让我歇歇吧,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他们,她们竟然到沼泽里去了!”夜鹭说,“那个人类陷入沼泽,差点把她俩拽下去!”
“幸好有水豚帮忙。”
“他们在哪里?”
“马上就回来了,浑身都是泥巴,飞也飞不起来。”夜鹭使劲一蹬苍鹭的肩膀,向远处隐隐约约正在走来的人影飞去,然后化为人形,背起其中一个人,快步走回来。
苍鹭抬头看了一眼天空,几只蝙蝠从空中飞过。
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人看到?苍鹭想,我该拿枫宿陶怎么办?杀死枫宿陶是大多数小鸟的决定,但是杀死枫宿陶真的有用吗?像她这样强大的摄魂师,活着是不是更好?也许可以劝她加入我们?
想到这,苍鹭自嘲地笑起来,人类怎么会加入小鸟的阵营?果然还是杀死她来得更稳妥,这样还可以缓和与秋沙鸭的关系。小鸟之间不该继续扩大嫌隙了。
苍鹭定下心来,向屋内走去。
“准备一盆水,她们该要洗澡了。”苍鹭对鹌鹑说。鹌鹑跳起来,变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妇男,向水房快步走去。
苍鹭回到房间,打开装满毒药的柜子,想了想,关上,从窝里摸出一把闪亮的小刀。
趁他们洗澡的功夫,我杀掉枫宿陶。
之后估计小家伙们会赌气。苍鹭叹口气。她们还太小,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,我也算是保护了她们。
“我们回来了!”雨燕的声音从楼下传来。
苍鹭深吸一口气,将小刀藏在衣袖中,走下楼去。
Chapter 5
秋沙鸭意识到,她的计划完**蛋了。
上一秒小鸟发信,下一秒就密布乌云,这块地可是八百年都不下雨。从不信神的秋沙鸭试着念了两句祷词,无事发生,只有雨越来越大地哗哗着嘲弄她。一瞬间,她嫉妒起猫头鹰那样不畏大雨的信使。小鸟必定会耽搁了。
是我太自负了,不肯做些万全的计划,临到时机又手忙脚乱,以至于错过。她本指望着这封信可以诱使苍鹭亲自来到城郊西门(依苍鹭的性格,这比小鸟没遇上暴雨的可能性更高)。我必须告诉她一些……真相。
但小鸟延误了,却仍然会到达。一旦苍鹭收到信,马上就能发现信的问题:枫宿陶并没有如信所述的那样走错方向。她会因此怀疑我是叛徒吗?还是她会无意之间导致我被暴露给那些隔墙之耳?现在逃跑吗?还是随机应变,冒险行事,按照苍鹭之前吩咐的去森林里与她和她的同伴会合?
又或者,投奔米尔王?
秋沙鸭不喜欢米尔王,但她眼下更憎恶女王。她收集到一些隐秘的知识。或许是女王留下的血腥遗产仍在暗中影响着七大生态,或许……女王从来没有真正死去:毕竟,女王不是有不死族的血统吗?
米尔王会接受我,因为我有他乐意交换的情报——关于一些自称的“拥女王者”。本来苍鹭被她劝说成功的概率就渺茫,相互为敌又何所谓?若我真走上这条路,我再也不是秋沙鸭了,她想,我将用回我的本名——由我憎恶的父母所起的本名——梅尔古斯。
米尔王不会用虚假之名的眼睛。
抄写员抑制住一个哈欠。差点又抄错一个词。昨天不该熬夜,但她一直以为以鸟为名的拥女王者只是一个传说!更何况,她还翻到一段使她忧惧至今的话:“据说这些鸟人中,真的有可化形为鸟者。”她读到这句便冲下楼梯,但小鸟已经走了。它会是化形者吗?我会因此被告密吗?不对,如果它是化形者,就不会用传统的信纸传递消息了……
“奥利弗今天没来工作。”院长的声音忽然在她面前轻轻响起。她吓了一跳,幸好握住了笔。
“怎么了,院长?”
兄弟姐妹中曾有传言,说奥利弗偷偷找过摄魂师,但没人敢向他确认。“有人看见他昨天冒雨出了门。早上的脚印显示,他进了藏书塔。你昨晚可有注意什么异样?”
他不会是那只鸟吧,抄写员喉咙一紧。但没等她决定托出此事,一个满靴子泥巴的年轻人忽然啪嗒一下冲进门来:
“他们想要绞死奥利弗!他们已经在广场上架好了绳子!”
Chapter 4
雨下的太大了。
枫宿陶赶到吞魂殿时已经浑身湿透,她摸索着走到门口。
吞魂仪式已经开始了,主唱带着米尔王面具在小小的殿堂里跳舞,烛光被风吹得闪烁不已,即将归顺的魂像们围在主唱周围,灰蒙蒙的,像是傍晚的雾气。
枫宿陶看不见这一切。她蒙着眼睛,假装的米尔王的眼线,但实际上却是使用这古老的鹰眼法术——将意识转移到周围的生物上,透过它们的眼睛来观察环境。
传说米尔王使用的也是鹰眼术,但借助诡异的吞魂仪式,王显然能够看得更远。
可惜枫宿陶必须借助周围的眼睛,奇怪的是,周围安静极了,像是有什么东西曾经来过,吓走了周围的生灵。连长久驻扎在吞魂殿内部的老鼠们也没了踪迹。
现在最好的选择是放弃。
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帮助一个陌生人。
可枫宿陶知道那种恐惧,成为眼目的恐惧,这也是她决定成为摄魂师的原因。所以当奥利弗气喘吁吁地折转回来,问能不能反悔时,枫宿陶想也没想就答应帮她取回魂像。
主唱已经开始了最后的吟唱,剑齿虎之口马上就要张开。
枫宿陶大跨步走进殿堂,一,二,三……第六步正好可以站在主唱面前。昂首挺胸,分辨声音,假装自己看得到一切。
“有魂像在颤抖,有魂像还没做好准备。”
枫宿陶庄严地开口。
一位摄魂师打断了施法,主唱不得已停下来,皱眉看过去。
“王的晚宴就要开始了,您有什么事?“
“王不需要颤抖的门徒,这里有魂像还在犹豫。我要带他们离开。”
主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。带魂像离开?
“王不需要的趋炎附势之徒。”
主唱打了一个寒战,还好他的脸藏在面具之后。
枫宿陶没等主唱回答,迅速拿出画框,摆在地上。
“谁还没做好准备,请回到画卷之中。”
希望奥利弗的魂像能自己过来,枫宿陶全神贯注,想感受魂像的移动。忽然她眼前白光一闪,接着雷声轰鸣,一只猫头鹰趁着闪电悄无声息滑翔到枫宿陶旁边,一把抓住画框飞了出去。
猫头鹰抓着画框飞入森林,一个穿着黑斗篷的少女接过画框,快步向密林深处走去。猫头鹰落地化成一个男孩。
“没有秋沙鸭我们也能搞定。”少女说。
“下来怎么办?”男孩问。
“她会追过来的。她会透过蝙蝠的眼睛看到我们。”
“苍鹭让我们等秋沙鸭。”
“刚才你也看到了,她马上要离开。我们没时间再等下次了。”
“我们做得到吗?”
“我们比她熟悉森林。”
Chapter 3
枫宿陶是一位魂教最高超的摄魂师,摄魂师往往出自于不死族与人类的混血。永生与死亡看似完全互斥,然而,在一个完美的摄魂师的语言中,生与死的概念是冗余、可笑的。天堂、人世与地狱对于他们就像一个木箱上贴的三张标签一样——木箱终究是木箱,互相吵架的标签是无聊的。在这混沌的宇宙中,他们眼里看到的生命与亡灵皆是平等的游魂。
然而,不死族和人类的相互憎恶,几乎是被编码在各自的基因里的,所以两族极少联姻,故而摄魂师的天赋在世上极为罕见。多数摄魂师是四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混血,即使是极其少见的二分之一混血,也难能有枫宿陶这样极致融合两族基因的最优越之处的混血。
要说这世上,有谁的摄魂术比他还要高明,那就只有女王了。女王的四对曾祖父母之婚姻,都是纯种人族与纯种不死族的结合,造就了千年来第一位,也是现今世上仅存的第三代二分之一混血摄魂师。